5月25日,北京清華大學,學生們在校園悼念楊絳先生。當日凌晨1時,當代著名作家、外國文學研究者和翻譯家楊絳先生在北京逝世,享年105歲。消息傳來,清華師生以多種形式緬懷這位傳遞溫暖與大愛的老學長。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 李雋輝/攝
這是20世紀80年代楊絳和丈夫錢鍾書在北京南沙溝家中陽臺的合影。新華社發(fā)
楊絳最后一組散文發(fā)表于2013年10月15日,題目叫《憶孩時》。這一年她突然想到:五四運動時身在現(xiàn)場的人,現(xiàn)在大概只有她一個了吧?
她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見過五四運動現(xiàn)場的人了。而她跨越百年的人生遠比網(wǎng)絡上流傳的“雞湯文”更豐富厚實。她出生在清宣統(tǒng)三年,不僅見過北京大街上身穿竹布長衫的學生舉著小旗子高喊:“打倒日本帝國主義!”“抵制日貨!”“勞工神圣!”“戀愛自由!”也熟悉張勛復辟時空曠的北京街道,以及如何在噼噼啪啪的槍響中彎腰奔跑。少年時,她見過蘇州楊宅前前后后的電燈同時點亮,又霎時變暗的情景;二戰(zhàn)后,她見過父親生前心愛的竹根雕陳摶老祖像,被陳列在上海霞飛路一家珠寶店的櫥窗里。
此后的人生中,她還經(jīng)歷了解放軍進城、新中國成立以及一波又一波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。
當硝煙散盡,她的作品重新出現(xiàn)在書店熱銷榜上的時候,讀者已經(jīng)把她視為舊時代大家閨秀的代表,錢鍾書先生的夫人。
但在最初,還沒有“楊絳”這個筆名的時候,籍貫江蘇無錫的北京小妞楊季康是一個再新潮不過的女性。1912年7月17日,她的父親、同盟會成員楊蔭杭為女兒慶祝一周歲生日,認定“滿清既已推翻,就不該再用陰歷”,因此楊絳的生日從來都只過陽歷。
她生于清末。她常自豪地對人說:“我比中華民國還年長100天!”
從小她就是個調(diào)皮的女孩,讀的是“文白摻雜”的課本,在天主教會辦的洋學堂里“掐琴”、跳繩、拍皮球,甚至裝睡偷看修女姆姆頭上戴幾頂帽子;乩霞覠o錫時,她的一身裝扮引發(fā)當?shù)氐睦仙賸D女涌上大街圍觀,鄉(xiāng)親們毫不客氣地呼鄰喚友:“快點來看呶!梳則辮子促則腰裙呶!”(無錫土話:“快來看哦!梳著辮子束著裙子哦!”)
長大后,與同時代的女性不同,她自己選擇了職業(yè)與丈夫。
她始終與舊式婦女的柔順挨不著邊。上海淪陷時,楊絳經(jīng)濟困頓。但她寧愿當個代課的小學老師,也不愿應恩師的邀請去當中學校長。
她從來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。這點終身未改。
2013年出版的《楊絳全集》中收錄了她的三封信,都寫于2001年。一封寫給中國現(xiàn)代文學館常務副館長舒乙,聲明她和錢鍾書不愿入中國現(xiàn)代文學館;一封信寫給文聯(lián)領導,表示錢鍾書不愿當中國文聯(lián)榮譽委員,她也不愿違背其遺愿給文聯(lián)的“豪華紀念冊”提供十寸照片;最后一封信寫給《一代才子錢鍾書》的作者湯晏,在信中,楊絳表達了對他觀點的不贊同:“錢鍾書不愿去父母之邦,有幾個原因。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深愛祖國的語言——他的mother tongue,他不愿意用外文創(chuàng)作。假如他不得已只能寄居國外,他首先就得謀求合適的職業(yè)來維持生計。他必須付出大部分時間保住職業(yè),以圖生存……《百合心》是不會寫下去了;《槐聚詩存》也沒有了;《宋詩選注》也沒有了;《管錐編》也沒有了。”
楊絳一輩子沒用文言文跟人通過信,毛筆字寫得也很“笨滯”。要說她文字里為什么沒有人們熟悉的“現(xiàn)代氣息”,楊絳覺得,“很可能是因為我太崇尚古典的清明理性”。
這樣一個新式的楊絳,偏偏遇到了舊式大家庭里出來的錢鍾書,一個分不清左腳右腳、興起時會抓起毛筆往她臉上畫大花貓的讀書人。后來她曾經(jīng)想過,要是按照錢家的規(guī)矩包辦婚姻,她公公一準會給這個“癡氣”的兒子找個嚴厲的媳婦,把他管得老老實實。
但她只想維持住丈夫的“癡氣”。生孩子住院時,錢鍾書常常苦著臉來匯報“我做壞事了”,有時候打翻了墨水瓶,有時候砸了臺燈,有時候不小心拔下了門軸上的門球,楊絳只說:“不要緊,我會修。”
晚年,她不止一次告訴別人:“錢鍾書曾和我說他‘志氣不大,只想貢獻一生,做做學問’,我覺得這點和我的志趣還比較相投。”上海淪陷時,為了讓丈夫安心寫《圍城》,她自己扛起了生火燒飯洗衣的擔子,常常被煤煙熏成花臉,也并不覺得有什么難過。她曾被叫去日本憲兵司令部接受盤問,出門手邊還不忘帶一卷《杜詩鏡銓》。日本人見到她,先笑說:“杜甫的詩很好啊。”
她后來說,錢鍾書雖然愛學問,但也知道自己不是有錢人家子弟,先得有個職業(yè)圖生存,剩余的精力才能拿來做學問。“他的志向雖然不大,卻也不小了。”
她說,支撐她驅(qū)散恐懼,走過艱難困頓的,是對文化的信仰。
在日據(jù)時,她相信中華民族不會滅亡;一如在“文化大革命”時期,她不相信傳承數(shù)千年的文化,會被暴力毀于一旦。“抗日戰(zhàn)爭不久,解放戰(zhàn)爭又起。許多人惶惶然只想往國外逃跑,”很多年后,96歲的楊絳在散文集《走到人生邊上》寫道,“我們的思想并不進步。我們讀過許多反動的小說,都是形容蘇聯(lián)‘鐵幕’后的生活情況,……我們考慮再三,還是舍不得離開父母之邦,料想安安分分,坐坐冷板凳,粗茶淡飯過日子,做馴順的良民,終歸是可以的。這是我們自己的選擇,不是不得已。”
于是她在亂世里把自己管轄的廁所打掃得纖塵不染,也有人回憶說,一次批斗會上,面對造反派的戰(zhàn)斗檄文,其他批斗對象都低頭認罪,楊絳居然紅著臉、抬著頭說:“事實不是你們說的那樣!”
她被剃了個“陰陽頭”。錢鍾書急得問“怎么辦?”
“總有辦法。”她連夜給自己做了一頂假發(fā)。
“‘文化大革命’以后,那些傷痕文學作家都在寫他們怎么受苦,她就在受苦的過程中寫到了怎么看那些人在不得不作態(tài)的情況下對他們提供的那一點點人性的溫暖”,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周絢隆在2014年讀過《楊絳全集》后如是說。
他注意到,在楊絳筆下,許多被視為“禍端”的年輕人,到底也只是大浪潮下被革命激情裹挾的“披著狼皮的羊”。她甚至在散文中感激這些“羊”替他們老夫婦打掩護,幫她更快地完成了《堂吉訶德》的翻譯。
后來,她說:“世態(tài)人情,比明月清風更饒有滋味;可作書讀,可當戲看。書上的描摹,戲里的扮演,即使栩栩如生,究竟只是文藝作品;人情世態(tài),都是天真自然的流露,往往超出情理之外,新奇得令人震驚,令人駭怪,給人以更深刻的效益,更奇妙的娛樂。惟有身處卑微的人,最有機緣看到世態(tài)人情的真相,而不是面對觀眾的藝術(shù)表演。”
當一個更熱鬧的時代來到楊絳身邊時,滿世界年輕人已經(jīng)很少再能辨識出她的“新潮”了。
錢鍾書去世后,她在家中著書、譯書,并整理丈夫的遺作。人們贊嘆她淡泊名利,竟不愿領導拜訪;大書特書她在北京三里河的寓所沒有裝修,只有白墻與水泥地,天花板上還有幾個手印,據(jù)說,那是錢鍾書在世時楊絳登著梯子換燈泡留下的;人們更驚訝于她竟將稿費全都捐給清華“好讀書”獎學金,支持家境困難的大學生繼續(xù)學習。
在百歲之際寫下的散文集里,她說,自己一輩子“這也忍、那也忍”,無非是為了保持“內(nèi)心的自由,內(nèi)心的平靜”。
人生的最后幾年,楊絳回顧自己的作品,很奇怪,自己在散文中回憶過父親,回憶過姑母,怎么沒有回憶過母親呢?母親忠厚老實,一點兒也不敏捷,就算有人欺負她,她往往要好一陣才明白過來:“哦,他(或她)在笑我。”媽媽愛讀小說,新小說舊小說都看,有時看得癡癡地笑。
“我早已無父無母,姊妹兄弟也沒有了,獨在燈下,寫完這篇《回憶》,還在癡癡地回憶又回憶。”
就算到了100歲以后,楊絳每晚睡前還有翻舊書的習慣。有的書上還留著錢鍾書曾經(jīng)的折角、圈的點、畫的勾,她跟著一一細讀。
102歲那年,楊絳讀著一本滿是丈夫批注的《明清史論著集刊》,忽然想起童年時,爸爸牽著她的手,讓她對客廳里一位說常州話的客人行個鞠躬禮,喊一聲“太先生”——那位叔公,不就是這本書的作者嗎?那一刻,琢磨明白了典故的她恨不能告訴鍾書,自己曾見過這位作者。
——讀書,思考,寫作,這可能是她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了。一輩子只做了那么一點事。一輩子沒有停止。(原標題:楊絳:舊時代的新人 新時代的舊人)
本報北京5月25日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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