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劉永謀

科技哲學界今日境遇之窘迫，實在令人扼腕。清華大學、北京理工大學、中國農(nóng)業(yè)大學、北京化工大學、北京工業(yè)大學、國防科技大學、華中師范大學……很多碩士點、博士點關停并轉(zhuǎn)，大量從業(yè)人員目前還在去留之間而不知所棲。這一切發(fā)生得如此之快，從急速擴張之間遽然轉(zhuǎn)到急速萎縮，中間都不帶讓你找找步入巔峰之感覺�？梢灶A期，如此頹勢在三五年間還會更加明顯。新世紀初我讀博士的時候，科技哲學博士點大約十三四個，十年擴張到二十大幾三十個，看樣子這一波“暴擊”之后，會跌到世紀初的數(shù)量級。

當然，這沒什么不好，中國不需要這么多科技哲學家。實際上，中國也不需要現(xiàn)在這么多哲學家。從從業(yè)人數(shù)、成果數(shù)量、投入資金、出版刊物、學生數(shù)量以及哲學院系數(shù)量來看，中國無疑是當今世界哲學的“燈塔”。海外名校的哲學系教師能有30人，就算很大的哲學系了，而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師超過80人，在世界上肯定首屈一指了。當前全世界哲學乃是整個文科都在下滑，各國的哲學家們都想來中國“淘金”，在他們國內(nèi)缺資金、缺學生，缺乏講話的“場子”。就科技哲學而言，原來自然辯證法是理工農(nóng)醫(yī)類碩士生的思政必修課，有碩士點的高校都設有相關的教研室，搞得好的就申報了碩士點、博士點，從業(yè)人數(shù)怎么都有四五千人吧。顯然，不需要這么多專業(yè)研究者。大浪淘沙，少而精，也許還是一個機遇。

實際上，科技哲學之所以存在，根本原因不是思政必修，而是研究上作為一種溝通文理的專業(yè)橋梁、教學上作為理工科學生的（科學）人文素質(zhì)教育的組成部分而存在的。歷史機遇將思政課“賜予”了科技哲學，導致了它的“虛胖”�，F(xiàn)在歷史把“禮物”收走，它必須重新審視自己，找回自己。

思政的歸思政，學問自歸學問吧。

作為一門學問，當下的科技哲學研究問題不少，這里概括為三點。

第一，日益缺乏現(xiàn)實觀照。將現(xiàn)實觀照和哲學反思相結(jié)合，是中國科技哲學的基本特征，實際也是國際科技哲學的明顯特征。遙想20世紀80年代，自然辯證法站立時代潮頭，于光遠、龔育之、金觀濤、何祚庥……群星璀璨，引領話題，當仁不讓�！秾嵺`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》大談牛頓、愛因斯坦，開啟“科學的春天”，之后的“科教興國”“科學發(fā)展觀”“建設創(chuàng)新型國家”到“大眾創(chuàng)新”，許多重大的國家戰(zhàn)略都與科技哲學相關。目前的研究越來越忽視社會現(xiàn)實，做得了理論的、做不了理論的，都一窩蜂把自己的思想“宅”在書堆中，與社會越來越隔膜，忽視對時代新問題的呼應。

科技哲學觀照現(xiàn)實，最重要的是關注新科技的發(fā)展及其對社會的重大影響。今天中國科技哲學新晉從業(yè)者基本都是學哲學等文科出身，沒有理工科的背景。這是一個大問題�；蛘咴谡猩�口想辦法，或者從業(yè)者自行惡補自然科學知識。

第二，嚴重缺乏原創(chuàng)精神�；蛘呤鞘芰�“哲學就是哲學史”說法的影響，或者是因為文獻歸納總結(jié)最省力，科技哲學界的研究的“二道販子式”的譯介研究越來越多，緊盯著外國人最新文章，目的不是參與直接的問題討論中，而是為了最先把別人的成果“販運”到國內(nèi)來。號稱是做×××研究，實際上是做×××翻譯工作。張口閉口外國人，甚至把洋人中的小年輕奉為大師。國際化的目的是培養(yǎng)國際眼光和國際視野，決不是全面拜倒在洋人腳下。人文社會科學本質(zhì)上是有歷史性、語境性和地方性的，要凸顯它們必須要勇于原創(chuàng)，結(jié)合中國國情說自己的話。唯有如此，國際同行也才看得起你。我多次講這個例子：現(xiàn)在RRI研究（responsible research and innovation 負責任創(chuàng)新）不能光做翻譯，而是要以大眾創(chuàng)新為框架，整合和貢獻中國經(jīng)驗。

第三，不能與科學為敵。文人自大，中外皆同。所謂“科學大戰(zhàn)”不過是某些文人的夸張，因為有幾個血氣方剛、閑來無事的科學家和批評科學的激進左派文人就科學爭吵了，于是趕緊歸納出個“科學大戰(zhàn)”的說法，其實不過是局限在文化圈的一個小事件。歐美的社會主流哪里走到一味反科學的一面去了？根本不是這么一回事。美國民眾支持科學和科學家在美國的地位和權(quán)利，只會比中國強很多。好萊塢愛拍假想科技導致人類完蛋的電影，主要是因為這樣的片子更好賣。毫無疑問，科學仍然是西方發(fā)達國家的基本盤和根本點。西方文化對世界文明的貢獻，最大的就是科學和民主，這兩點乃是西方社會最深的烙印�？梢哉f，不尊奉科學西方就不再是西方。

當然，不是說科技哲學不能批判科學，而是說不能走到極端的反科學主義上去，以詆毀科學為主業(yè)、為主旨，閉口不談科學的巨大貢獻。中國人民大學科技哲學教研室主張的是從辯護、批判走向?qū)彾�，對科學問題進行具體的分析。就學科發(fā)展來說，在科學時代，以科學為敵，結(jié)果只能是碰壁，就是我說的“吃科學的飯，不能砸科學的鍋”——沒有科學大興，哪里來的什么科技哲學？“科學大戰(zhàn)”對美國科技哲學研究的負面擠壓的效果，現(xiàn)在也慢慢在顯現(xiàn)。中國科技哲學界如果要走到以批評科學為主業(yè)，在目前語境下，受到的擠壓將會是致命的�？萍颊軐W應該與科學家、技術專家、工程師攜起手來，做他們的朋友，而不是敵人。當然，既然是朋友，就不是嘍啰，可以有諍言，可以有批評，但根本上還是友善的，還是要做朋友的。

一孔之見，拋磚引玉。

（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）